□李志茗
爷爷,在我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就去世了。母亲没有见到他本人,我更没有见过。他的形象是伴随着我的长大而慢慢清晰起来的。小时候只能从长辈那里,零零碎碎听到一些他的事情。奶奶说爷爷名叫李dun,有个日字旁,因此又叫东初,还有一个名字是法辰,人家跟她提爷爷,都说东初如何如何。我不理解为什么爷爷有那么多名字,dun到底怎么写?问了父亲,才知道是“暾”字,普通话读tun,与我们本地话读音不一样。后来有幸发现爷爷亲手写的家谱残件,才知道爷爷的谱名是汝星,另取名暾,字法辰,号东初。《九歌·东君》有“暾将出兮东方”之句,爷爷的字、号均与其名字密切相关,相当贴切讲究,说明他是个有文化品位和生活情怀的人。
奶奶说爷爷不仅学问好,也非常有人缘,是当时我们仙游县的开明绅士,声望地位很高。她还说爷爷当过仙游县中校长,抗日战争期间为了办学,曾把她的嫁妆如金戒指、金耳环之类都拿去变卖。父亲则说爷爷读大学时思想开放,追求进步。然而他读的哪所大学,父亲没说,我也不问,是一次大伯无意中告诉我的:“你爷爷上的是复旦大学”!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起,照相比较流行,二伯将爷爷的学士照放大,给兄弟姊妹每家发一张以作纪念,我才第一次见到我爷爷长什么样子,戴着学士帽的爷爷双唇紧闭,浓眉大眼,英俊帅气,按现在的话来说,活脱脱帅哥一枚。
2007年,仙游一中105周年校庆,举行非常隆重的纪念仪式,出版纪念册及各种图书。其中,纪念册明确将我爷爷列为历任校领导的一员,所用照片就是爷爷的学士照,文字说明为“县立初级中学——李暾”。我在仙游一中读过书,也经历过校庆,但从来不知道我爷爷竟然与仙游一中有关系,并且当过校长。
于是我对爷爷萌生了兴趣,开始注意搜集爷爷的材料,包括到仙游档案馆查档案,逐渐了解到爷爷实际的出生年月为光绪甲辰年正月初三,即1904年2月18日。他的学习经历如下:1916年9月至1920年12月在仙游模范小学学习。之后在福州青会中学、莆田哲理中学各读两年书,1924年12月中学毕业。次年赴上海大学学习一学期。1926年7月转学厦门大学。1929年7月又转学复旦大学社会系,于1931年1月毕业,获得文学士学位。不管中学还是大学,他都先后读过多所,由此看来当时他转学很方便,想去哪里读就去哪里读,这可能是民国教育史可资研究的一个生动案例。
在厦门大学就读期间,面对内忧外患,国难深重,爷爷产生了“教育救国”思想。大学毕业后,他回乡从事教育工作。1931年8月至1935年8月,担任仙游私立尚光初级中学教务主任,他一边教学,一边“负责学校日常事务”。因该校是私立的,经费紧张,他向社会多方筹募资金,“扩建了一座两层楼教室,一座两层楼宿舍”。1935年9月起他担任仙游县立初级中学校长,直至1950年。其间,抗日战争爆发,为了避免被日本军机轰炸,仙游县中迁至我们老家横塘村,日本投降后,才搬回仙游城关。我曾经碰到一个仙游县中1949届老校友,80多岁,说我爷爷教过他,教得很好。我问他:“我爷爷教的是什么课?”他说“公民教育”。这听起来像政治课。而据一篇文章介绍,爷爷“身为校长,又教两班国文,有时还兼教一班英语”,是个多面手。
爷爷曾上过的上海大学、复旦大学都在上海,我也是在上海读的大学,知道他当时就读的上海大学是1922年由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合作创办的一所革命学校,有时会在报纸上刊登录取新生布告,便在全国报刊数据库上查爷爷的名字是否出现在这样的布告上。很遗憾,没有查到,却有意外收获,发现一篇署名李暾的文章《“从自己方寸之地做起”》,发表在《动力》1942年第1卷第5期上。
进一步百度《动力》这本杂志,原来它是1942年创刊于福建仙游县的政论类刊物,月刊,每月15日发行,那就可以坐实此文出自爷爷的手笔。这是一篇警醒和鼓励青年奋发有为的文章。一开头就引用1924年6月16日孙中山在黄埔军校开学典礼演讲中的“要做革命事业,是从什么地方做起呢?就是要从自己方寸之地做起……”等作为本文的主旨,题目也是出自这几句话中,让我非常惊艳。一方面孙中山的演讲文有8000字左右,爷爷竟能从中找出自己所需要的字句,不仅很有眼光和识见,而且说明他对该文学习得认真仔细,很有心得,手到拈来;另一方面觉得爷爷很会写文章,犹如李渔所言,开卷之初,就以奇句夺目,使人一见而惊,不敢弃去。我一口气将文章读完,酣畅淋漓,说理透彻,论述严谨,很受感染。文中还援引胡适、《大学》等名人名句,非常有说服力。结尾鼓励青年要彻底进行生活习惯以及个人态度之改造与革新,“有的须要积极方面去培养,有的须要消极方面去纠正,这是每一个青年要从自己方寸之地做起,应该走的康庄大道”,言简意赅,雄健有力,进一步点明和深化文章主题,可谓“首尾贯穿,意思清新”。
我没见过爷爷,对他的了解都来自耳闻,虽然众口一词盛赞他的人品、道德、学问,但我始终听之藐藐,没有什么感觉。直到读了这篇2000字不到的短文后,他的形象一下子在我的脑子中屹立起来,非常清晰,如见其人。我甚至能想象他是如何精心构思这篇文章,又是怎样春风化雨般地当众演说。身处战乱之中,他有诗和远方,生活非但不苟且,还很严谨讲究,甚至浪漫乐观,让我敬佩和感动。耳食得来终觉浅,绝知爷爷品其文,我自己揭开萦绕脑际许久的爷爷之谜,满心欢喜。今年是他冥诞120年,希望此文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。
(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