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黄文锌
我家的老屋,坐落在仙游西北部群山环抱的一个山嘎嘎里,即西苑东湖村(今顶东湖村)。屋后山上有一座明代修建的东湖天马寨,也叫安全寨,至今还屹立在那里。而老屋就在寨子下面的半山腰上,大家管它叫“狮红厝”。这座普通的山间老屋,不仅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,更承载着我爷爷黄声宙家族几代人的故事。
老屋是座两层敞开式土木结构的房子,坐东朝西、依山而建,海拨973米,通风采光格外敞亮!站在屋前大埕上,整个东湖村尽收眼底,可尽览云起卷云舒,也可任你定格拍摄山村烟火。整座房子,中间有上下楼两个厅堂,按照“六扇、八扇、护厝”的格局对称分布,总共有十八间房。连带着厅前的大埕,整座建筑宽约29米,深约15米。这些数字现在看来可能没什么,但在当年,却是我们一大家子人安身立命的全部空间。
说起“狮红厝”这个名字的由来,我知之不深。但老屋的主人-爷爷黄声宙的一生,却给这个名字增添了不少分量。爷爷在世时,乡亲们都说他“又专又红,一心向党”,始终像一头“雄狮”坚守国家与人民的利益,哪怕在“十年动乱”期间被诬告为“黄国璋反革命派系”,遭批判、被关押,也未曾动摇。虽然直到去世他都没能入党,但在1985年被认定为“五老”人员,也算是对他毕生付出的认可。从解放前协助闽中特委、福建省委搭草房、筹粮送情报、加入游击队,到解放后担任生产队长、“大锅饭”时村食堂总务、村会计等,爷爷始终在为家乡尽心尽力。
“狮红厝”老屋的建造,要从1974年说起。那时我们还住在叫“隔前”的老房子里,因为位置偏僻又临风口,加上家里人口增多,蜗居已不堪其苦,于是第一次向大队申请建房。然,在1981年才得已批准“一厅四房”,爷爷黄声宙和奶奶郭穗利带着我爸他们兄弟姐妹九个子女,在乡亲们的帮助下,把老房子的木料砖瓦一块块拆下来,搬到新址。听大人讲,那时是一边住下一边建,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,新屋才完全建好,其间辛苦,非今日我所能尽述。
爷爷的一生中,有一段往事让他始终难以释怀。文化大革命期间,他作为生产队长,迫于时势,不得不参与“破四旧”运动,破坏了本村昭灵宫里的一尊“舍人使”菩萨。此事成了他心头长久之痛。改革开放后,爷爷对当年“损毁民间文化”的行为深感愧疚。于是,在八十年代中期,他带头组织村里的老人们上山寻访良木,亲自挑回来,请来雕刻师傅,在“狮红厝”里按照原来的样子重塑了昭灵宫的22尊菩萨(昭灵宫共23尊,有一尊“湄公”是原始偷藏下的)。其中“舍人”和“急送”两尊,更是爷爷和父亲亲手雕成。爷爷和父亲都不善言辞,却从那时起,直到离世前,每逢村里元宵、四月十六等节庆,这两尊菩萨必由他俩亲自抱持巡游。这正是“敢于直面过往、面对现实”的一种忏悔,也是一种文化的坚守。
后来一家族常年未在家、无人居守,老屋渐渐破败,亟待修缮。2022年,我与叔叔黄开王带着家人出资出力,对老屋进行了重新修缮和加固,让这座历经风雨的老房子得以继续屹立。木材砖瓦终会朽坏,但精神却可以代代相传。
我出生于1979年,落草之处便是那“隔前旧房”,而童稚光阴、少年岁月,则尽数抛洒于这“狮红厝”的阶前檐下。老屋对我来说,不只是一栋建筑,更像是一个生命的容器,装着我儿时的点点滴滴。记得小时,每天清晨,我都是被屋檐下麻雀的啾啾声唤醒。阳光透过木窗棂酒进房间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除了上学、帮大人去山上砍点小柴、检点“猪草”外,我们兄弟姐妹们也常常在宽阔的大埕上玩弹珠、跳房子,农忙时帮着爷父辈“稻谷戛布”、晾晒地瓜干。下雨天,雨水顺着瓦片滴落,在屋檐下形成一串串水珠,我们就会拿着“白葫瓢”接雨水玩。最开心的是过年时,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厨房的灶台边,帮着包红团、做白粿,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……等等,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,构成了我最珍贵的童年记忆。
还记得有一夏天的夜晚,我们一家族人一排坐在走栏上乘凉,看着银河从对面“双乳峰”顶倾泻而下,四周虫鸣唧唧,万籁俱寂。冬天的清晨,推开门就能看到山间缭绕的雾气,跨过“七星墩”,越过斜对面500多亩“仙游最美梯田”扑面而来,厨房里飘出红薯粥的香味,宣告着一天的开始。那架吱呀作响的木楼梯,不知道承载了多少次我们上下奔忙的脚步声;土墙上条条雨渍,仿佛记录着无声流逝的岁月。
“狮红厝”老屋见证了祖辈的辛劳与反思,父母的青春与坚持,也看着我们这些孩子从懵懂稚童长大成人。它始终默默伫立在那里,像一位山间的长者,收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呼吸、体温、故事与成长。如今虽然不常回去了,但每当在梦中,老屋的轮廓、门前风吹过的声音,依然清晰可辨。
我知道,“狮红厝”老屋总有一天会更加破旧,甚至可能消失在荒草蔓烟之中。但它所承载的记忆,那些在山坳里努力生活的日子,家人之间相互扶持的温情,还有爷爷那代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坚持与反思,都已经像屋后天马寨子上的基石一样,深深埋在我的心底,成为我生命中最初的光亮和最终的乡愁。
抖音上有段不知哪位作者的话,读来格外戳心:“男人为什么喜欢回老家?因为老家的地下埋着祖宗,地上留着自己的童年。有人说女人见过繁华之后都不愿回老家。而男人见过繁华之后格外想老家。对于男人来说,大城市的家只能叫做房子,而老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。因为只有去那儿睡觉才是安稳的,空气是新鲜的。那一刻他不再是谁的丈夫,谁的父亲,谁的上司,他的身份只是父母的孩子。老家是忘不了的故乡,故乡很小,小到只剩三间瓦房。故乡很大,大到一辈子都走不出童年的篱笆。故乡很轻,轻到只剩乡音乡语。故乡很重。一声寒暄就能把游子压垮。故乡很近,近到每晚都回家。故乡很远,远到星夜兼程,也走不到儿时的家……”
是啊,故乡是什么?不过就是有一间老屋,永远为你亮着一盏篾火,等你回去。而那盏篾火里,闪烁的是几代人的故事与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