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纸乾隆约 千载东湖绿

——记老家东湖千年古树
仙游今报 2025年07月18日

  □黄玉锌

  前段日子,在拍摄采集东湖古契约文书时,偶然发现了一张《乾隆间东湖村风水树规约》,泛黄的纸页、褪色的墨迹,瞬间将我拉回那个远古的时代。

  乾隆三十三年(1768 年)正月,寒风凛冽,东湖村祖祠内(竹)篾火通明。黄氏十房族长宣烈与其余九位房长,在麻纸上郑重画押。墨迹浸透的不只是一纸文书,更是一个家族对青山的千年承诺:“四至界内松杉杂木,俱是通族培留遮荫祖祠风水,不得藉私划拨”。二百五十八年后,当我们凝视这泛黄的契约,约内提及的那些地方的古树林己消失不问,但庆幸的是东湖后尾林、隔前头、顶厝左、宗祠后那些更早、更古的三十来株千年柳杉,抬头还能看见在云雾中静立,如青铜编钟般庄重,这成了最后一片对坚守最崇高的礼赞。

  这份乾隆年间的规约,其蕴含的智慧令人惊叹。约中以“内至围塞竹林边对湾直上,外至林(垅)口仑直上”精准划界,巧妙地以自然地貌为坐标,将风水林圈定在约1.9 万亩东湖村山地之间,也就是如今的"东湖最美梯田"后山一带;“通族培留”四字确立了集体所有权,彻底斩断私占的念头;“各房嘱咐儿童谨慎”的童蒙教育条款,将生态意识深深植入家族基因;“乱砍放火者罚银叁两”的铁律,这罚金在当时相当于成年男子半年的口粮。这份诞生于工业文明前夜的乡约,竟暗合现代环保理念的核心"集体行动、代际公平、敬畏自然"。契约中“其路大小杉木付自行管掌”的弹性条款,至今仍在指导村民进行间伐修枝,从中可见制度设计者的深谋远虑。然而,随着时代变化,东湖"第一条古道″(围寨通嵩口)的荒废,在经济利益的薰淘下,九十年代的某一天,规约保护的二百多年那片古树也未能幸免,只留下零星的残根断壁与深深的遗憾。

  每当回到家乡,漫步在海拔1684米的东湖尖山脚下,古树群就像一座鲜活的博物馆。“三十棵唐柳杉”每一棵都需五六人合抱,树冠相互交织,形成一片绿色穹顶。它们的年轮里,藏着唐永泰二年(766 年)蔡、郑、张、李等多姓聚居的记忆;“宋红豆杉”的朱果在溪畔闪烁,1256 年始祖黄逢圣避祸迁居时,它或许还只是一株幼苗,如今已成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;“古枫香”在秋日里满树金黄,与龙凤岩南宋德佑元年(1275 年)的摩崖石刻同龄,见证着黄氏家族在郑、余、刘、王等姓氏迁徙后,独自坚守青山的坚韧。这些历经千年岁月的“活文物”能够留存至今,离不开乾隆间东湖十房的续约、继约融入村民的血脉之中。村里的老人指着一棵巨杉上的斧痕,讲述着先祖的口传:“光绪年间,有人偷砍枝干,祠堂罚他三担谷子,还让他在祖祠前跪香三炷。”

  1942年1月,在永泰芹菜湖陈澄的联络下,闽中司令部与省委机关首次进驻东湖村大石坂,并在此发动革命,直至 1944 年 3 月。1947年5月,闽中司令部与省委机关又从德化坂里村辟石再次来到东湖村。古树群一次次意外成为革命的卫士,千年柳杉浓密的树冠成功遮蔽了省委电台的天线,九仙溪的支流为武工队员提供了隐蔽的水源,村民借着“巡护风水林”的名义传递情报,古老的规约也成为了革命的掩护。在清末砖木结构的省委旧址里,或许革命者曾借着天窗的微光,仔细研读黄氏契约文书中的乾隆规约。当年“不得藉私划拨”的集体精神,化作了群众冒死送粮的坚贞。1952年,东湖村成为首批革命老区村;1985年,经省府再次正式认定,这份荣光里,浸透着古树林掩映下的忠勇。

  如今,东湖村下辖新厝、顶厝、下厝、旧厝、下克5个村民小组,共有188户707人,但常住人口却仅有五六十人,面临着“空心化”的危机。在此情形下,古老的规约更应焕发新生:推行“数字树长制”,为每棵古树配备二维码身份证,村民扫码就能上报病虫害;重新诠释契约精神,将乾隆规约写入新的村规民约,违反者罚栽百棵树苗,避免重蹈复辙;开展“生态祭祀”,春秋祭祖时新增“敬树礼”,让孩童用山泉浇灌树根代替焚香;发展文化反哺,通过古树研学游吸引青年返乡,让千年柳杉成为“最老网红”。正如一位村民所言:“树是祖宗的命根,给座金山也不动”,如今的我们,理应与乾隆年间画押的先辈们心意相通。回想八九十年代,有人忘了祖训,砍了几棵古树,最终也受到法律制裁,狼铛入狱。

  暮色渐浓,浸染着东湖尖,三十株唐柳杉的剪影如巨笔书写天地文章。九仙溪的流水带着乾隆契约的字句潺潺不息,浸润着这个用生命守护青山的村庄。在这里,每片树叶都是活的契约条文,每道年轮都是续写的文明记载。当千年古树依然挺立,便证明了一个民族最深沉的力量"对自然的敬畏,终将超越王朝更迭与时代兴替,成为永恒的生命法则″。